醉鲸

第25章. 间章

女人转身,背对会场,走向空旷的露台。随着一声“辉石万岁”的呐喊,会场内掀起一股新的热潮。教授与学院雇佣兵谈笑风生,粗嗓子的杜鹃军团长嗓门够大,直言他的军队“绝非蓝袍家犬可比”,一字一句,清清楚楚落进女人耳朵里。她松开门把手,通往露台的玻璃门轰然合拢,热浪,喧嚣,酒精弥散的浑浊气息被隔绝在门内,宴会厅的金色灯光照亮露台的雕花黑铁扶手,女人吐出一口浊气,拢了拢丝绸披肩,走向围栏。

“今晚的月色很美。”玛莉卡从屋檐下的阴影中走出来。一般来说,她乐意呆在显眼的地方,但也不是没有例外。蕾娜菈没有看她,她遥望夜空的模样粘住玛莉卡的视线,有那么几秒钟,玛莉卡的头脑罕见地一片空白。深蓝的夜空中,浑圆的满月大得不真实,她孤独地高悬于中天,将蕾娜菈源于卡利亚血脉的冷白皮肤照亮。

“难怪卢瑟特同意与我会晤,如此一来,一切就解释得通了。”

“哎哟,干嘛冷冰冰,我是来跟你道贺,同时拜会将整个利耶尼亚捏在手里的女人。”

“将整个利耶尼亚捏在手里的敌人。”蕾娜菈毫不留情地指出玛莉卡的错误。她回望来路,不知是谁的仆人悄悄将窗帘拉起,阻拦视线的屏障合拢的前一刻,蕾娜菈在蓝色天鹅绒的缝隙中瞥见一只金色的眼睛。

“不请自来的私下会晤,宣告即便想要行刺,也轻而易举。”蕾娜菈的视线清冷如月,玛莉卡却笑了。“我是真心欣赏你征服学院,又将他们与卡利亚接合在一起的阳谋,亲爱的。阴谋不可长久,你的话,我可是有好好采纳呢。”玛莉卡走向她在利耶尼亚最大的对手,面对她倚住围栏,递出手中的水晶杯。对方很有礼貌地接下,没有饮用的意思,将酒杯底座夹在两根手指之间,端正托于胸前。

“别叫我‘亲爱的’。你要是想作战,那就堂堂正正地较量。”好嘛,更冷了。

“从‘宵色眼眸女王’开始,我就没有输过一场。”玛莉卡摇晃酒杯,啜饮其中血色的佳酿,偷瞥蕾娜菈。“传言说,卡利亚女嗣的蓝眼睛富有魔力。她们将巫术注入其中,借此操控与之对视的人,同她们作战,切不可直视她们的眼睛。这是真的吗?”玛莉卡明白自己的视线过于赤裸和冒犯,可是罪不在己。谁教她用卑劣的手段给自己的眼睛施法?否则黄金的女王,为何难以从这对蓝色的漩涡中抽身呢。

“你的眼睛出卖了你。”玛莉卡伸出食指,拂过蕾娜菈的手背,后者抽了一口凉气,默默拉开半步的距离。玛莉卡含笑欣赏她慌张的模样,暗自回味昨日那个同样慌乱的吻。

实在是美味。

“到此为止了,别再靠近,包括你和你的黄金军。”

“否则的话,你要怎样?”噢,该死,玛莉卡快要忍不住把脖子凑过去了。“在我面前,你不必伪装,我看得见你眼里的火。”

“不要引诱我!黄金式的强权只会给彼此造成损失,终有一日,你将亲眼见证我的洞见。”

“嗯,没有刀枪能让卡利亚自由的灵魂臣服。”玛莉卡重复交界地的传说。“但也要看是什么样的引诱,对吧?”玛莉卡眨眨眼。她捞起蕾娜菈的手,抚摸她的掌心。这是一双翻书写字的手,只在握笔的地方有些微薄茧,其余地方,细腻有如丝绸。玛莉卡拉着蕾娜菈的手,凑到嘴边,蕾娜菈骤然惊醒,想要抽身离去,玛莉卡哪会教她如愿,反把她扣得更紧。

“干嘛躲着我,承认喜欢我,就让你那么害怕?”

“什么喜欢不喜欢的,大家都是女人,况且让你的未婚夫知道,会怎么想?”

“你在意那个大胡子?”玛莉卡一时高兴,只觉嘴里残留的酒液全变成了蜜糖。“事业和爱情是女人的一对翅膀,但终究是不一样的翅膀。你放心,将来你有需要的时候,我也不会阻挠你。”当然,放眼整个交界地,除了我,还有谁配得上你呢?

蕾娜菈听了玛莉卡惊世骇俗的发言,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,这也是玛莉卡爱她的其中一个方面。“又在说一厢情愿的话了。你怎么总认为我会爱上女人?”

“我说的不是女人,我说的,是我。”

“没那回事!”蕾娜菈避开玛莉卡的视线,望向楼下月桂树起伏的影子。

“那昨晚算什么?”

“那是我一时……”

“冲动?”

“好。”玛莉卡骤然逼近,她伸出胳膊,把蕾娜菈罩在怀里,眼睛里倒映出她蔚蓝的眼眸。她可太高了,玛莉卡真想立刻将她抱个满怀。她自己已经足够高大,但在人群中,蕾娜菈的身高更加瞩目,这也是为什么,玛莉卡总能在一群乌合之众当中,一眼挑出卡利亚的明月。

“卡利亚的满月。”玛莉卡的拇指拂过蕾娜菈的脸庞,后者完全没有退缩,玛莉卡的欢喜满溢出来。看吧,她就是喜欢这样。

“那你现在说,你不想再见到我,不想再听到我的声音,不想再了解我是有温度的。我马上从你眼前消失,再也不出现。”玛莉卡双手合拢,将蕾娜菈十指握在掌中。蕾娜菈扭捏地动了动手指,虚张声势都称不上,反而挠得玛莉卡浑身发痒。她不愿再玩小孩子的把戏,凑上去含住蕾娜菈的嘴唇。只在一瞬间,蕾娜菈便接受了她。于是她扣紧她的后脑勺,加深这个吻,热烈远胜于昨夜。

圆厅被金色簇拥着。刺绣的黄金树几乎占据整个羊毛地毯,墙壁上悬挂的总统肖像镶嵌明亮的金边,肖像正对的窗户大开着,下午金色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,将黄金家族金色的徽记投向地板。房间正中的圆桌雕刻金脚,金色的桌布自桌沿垂下,镂空的叶脉花纹透出同色的阳光。总统玛莉卡坐于桌前,金色的长发几乎垂到地面上,比房间内所有的金饰都要耀眼。此时此刻,她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掌中的金簪上,甚至没留意到拉达冈的接近。

她在金簪上刻字。

拉达冈在她身后站住,犹豫着要不要提醒她。金簪是由玛莉卡授意,拉达冈亲自送到家族工匠手中的,雕刻的纹饰尽显黄金家族风范。黄金树叶刻画细致,叶脉清晰可见,老枝萌发新芽,叶片连缀着叶片,生生不息。黄金家的主人手握刻刀,小心翼翼沿着树枝刻字。拉达冈瞧了一会儿,眼看胞姐即将刻下最后一个字母,自觉不该窥探这等私密之事,轻咳以做提醒。

“我知道你在那。”玛莉卡的视线片刻不离金簪。她很少在私生活上这么用心,拉达冈顿觉责任重大。

“大教堂布置完毕,依你的意思,就连山妖的请帖,我也发出去了。婚礼用的器皿,仪仗,服饰,全部按照卡利亚传统来,只在宣誓前加入我的忏悔仪式,足以表达黄金家的诚意。”拉达冈停顿片刻,玛莉卡刻下最后一个字母,捏住金簪细细端详。

“对面呢?怎么说?”

“她没有拒绝的理由。眼下她的安保只怕忙得焦头烂额,为了保障卡利亚家主,利耶尼亚首脑的安全。你真的要去?保全全是那边的人。”倘若对方忽然动手……拉达冈心底冷笑,他倒是不介意来一场血色婚礼。这是理所应当的,不仅是他,婚礼尚未开始,卡利亚势力已在全面戒备。防住主人卧室里的那个人,多么绝望的防备,多么荒唐脆弱的协议,要不是尊敬的,征服了整个交界地的姐姐如此提议,拉达冈绝不会稍微设想眼下的局面。

“深入敌穴,侍奉异主,你害怕了?”

“害怕?”拉达冈嗤笑。“我是你的孪生弟弟,双子大人亲自接见的英雄。我的器量,大可放心。”

“很好。”玛莉卡转过来,金簪躺在她掌心,像一枚金色的尖刺。“婚礼的时候,读出上面的刻字,亲自为她戴上。这几日你多加练习,到时候也好讲得动人些,明白吗。”

拉达冈接过金簪,字母是刚刚刻下的,看上去丝毫不违和,似乎设计之初,匠人便为它留下了位置。

“从今往后,你要顺从她,取悦她,侍奉她如同侍奉我一般。”

“直到接到新的命令。”拉达冈少见地插话,如他所料,姐姐没有生气。

“直到接到新的命令。”玛莉卡重复,有那么一瞬间,她有些失神。女人啊,难免陷入感情的泥沼,即便优秀如你,也不能脱俗。玛莉卡一直认为拉达冈无法体会人与人之间的情感,事实并非如此。此事危如累卵,迟早得禀告双指大人。拉达冈低头端详金簪上的文字,打定主意。

Love oncebegun,will never end.

在他的注视下,纯金雕刻的字样,于金色的午后闪闪发光。

 

“深埋于地心的金色根茎,穿梭宇宙的流星,游荡于幽冥间的野兽呀,请聆听我的声音。我为我即将出世的女儿祈祷,我祈祷她身体康健,完美无暇;我祈祷她如她的生母,生有一双洞悉世事的蔚蓝眼睛;我祈祷她的皮肤如当空皓月;我祈祷她胸怀宽广,被她的子民深深爱戴;我祈祷她如生母般深情,令得以窥见的人无法忘怀;最重要的,请听清我接下来的言语,传颂于后世。我祈祷她拥有我的野心,我的胆识;我祈祷她的努力都有结果,我祈祷她的战斗都能胜利;我祈祷她如我一样坚强,拥有一颗坚不可摧的心;我祈祷她生有高贵的金色长发……”

“总统大人,总统大人……”

玛莉卡跪在她金色的卧房里,蜂蜡制成的金黄蜡烛肩并着肩,将墙壁熏染成黄金的颜色。烛光在印花的乳白嵌板上安然跳动,烛泪堆积的雕花烛台也是金色的,一如它金色的主人。交界地的主人跪在窗前的祷告台上,虔诚的祷告被无礼打断。玛莉卡缄默不语,一双薄唇紧紧闭拢,跪在金丝软垫上的双膝未曾抬起分毫。

我的祷告,被打断了……这本不是一个好兆头,但今夜格外特殊,玛莉卡不愿有任何的小小不快,破坏这个明媚的月圆之夜。皎洁的满月啊,你照亮罗德尔的夜晚,一如你将倩影投入利耶尼亚的湖面。世代以来,你照拂着她的家族,如今是否也能令我如愿以偿?

玛莉卡从洞开的高窗望出去,交界地很少有人知道,无论何处的寝宫,总统大人的卧室总是朝向西方,正对利耶尼亚湖心耸立的大书库。为此,她曾向前任葛孚雷解释,那是她征服利耶尼亚的野心所向。征服她,当然;独享利耶尼亚的满月,当然。

玛莉卡捻着手指,银色的光辉平等地铺洒在窗外的松海上,夜风沙沙地摇动银色的浪涛,交界地主人的视野极远,但也难以穿越无尽的长夜,直抵湖水拍岸的悬崖。她还在那里吗?她是否像我念着她一样,念着我呢?风里饱含水汽,森林清新的气味拍打在脸庞上,带来利耶尼亚的呢喃,玛莉卡深吸一口,躁动的心跳逐渐平复。

“进来。”她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,堂堂交界地的主人,怎会被小小仆人干扰。双开卧室门被无声推开,门后显出一个红发的身影来。玛莉卡的好心情顿时毁去大半。

“你等等。”

新婚丈夫兼孪生弟弟拉达冈杵在门口,外面都是怎么说他的来着?坚毅沉稳,温柔深情,俊美如同雕塑?嗯,他是像根石柱子,还好总统府层高足够奢华,否则他可能真成根戳穿天花板的棍子。玛莉卡从祷告台上起身,走向自己巨幅肖像下的斗柜。斗柜距离祷告台有十几米的距离,透过卧室的起居空间,与卧房门遥遥相对。玛莉卡徐徐走向柜子上的遥控器,她步履缓慢,拉达冈很有耐心,听话地一动不动,让她想起大书库里他的那尊希腊式雕像。

有朝一日,我彻底掌握利耶尼亚,一定要把那碍眼的雕像还原成它原本的样貌。真不知道为什么给这家伙塑像,他对卡利亚,对学院,未立寸功,还塑像!是打定主意要气我吧!玛莉卡握住遥控器,转向门口,用力按下。卧室门口的地板上,镶嵌于内的红色烛火亮起,玛莉卡遥指拉达冈,指挥道:“从火上跨过来,对。”

“这是什么?”拉达冈颦眉,依言照做,玛莉卡把遥控器收起来,藏起眉宇间的得意。“从东方来的使者那里学来的,可以去掉坏运气。”

“噢。”拉达冈瞧不出喜怒,又或者是笨到听不出话里的意思。大多数时候,他都跟块木头一样,这是玛莉卡讨厌他的另一点。想到他跟大学者蕾娜菈结婚多年,还没学到对方一半的聪慧,玛莉卡默默把他的罪状再加上一条。

“按照你的吩咐,希望你喜欢,也希望这里面,没有一个生有红发。”拉达纲拎起手里的烧杯展示给玛莉卡,他本可以就此打住的,但他偏要接着说,“双指大人还是认为,自然的方式更正统,更恰当。”说完眼前的男人优雅撩起长发,瞥向卧室内的四柱大床,摆出一幅“不介意立刻使用自然方式”的模样。

“等你家大人长出器官,再来谈论何为‘正统’,‘恰当’,‘自然’吧。”玛莉卡指示拉达冈将装有乳白液体的烧杯放在门口的茶几上。但愿它们都是健康的,不知怎么的,那对畸形的双胞胎兄弟的模样从玛莉卡的脑海中一闪而过,即便是她,也禁不住皱起眉头。今天是怎么了,明明已经很多年没有想到过。他们本不应该存在的。

“你可以走——”

“还有一件东西,玛利喀斯托我带给你的。”拉达冈再次打断她。这次他摸出来一个信封,不等玛莉卡吩咐,径直走向她。信封上的确是玛利喀斯的黑色印章,就在前天,确实给了他一项紧急任务。蕾娜菈已经戒备了好些日子,玛莉卡没想到会如此顺利。“他拜托你?为什么不亲自交给我?”玛莉卡满腹狐疑,急切地拆开信封。一封死亡证明从里面掉出来,黑色的徽记带来黑色的消息,玛莉卡胸口“咚”地一下,空气凝固了,视野里的所有东西,一瞬间都变得那么锐利,每一样都刺痛玛莉卡的眼睛,每一样都逃不出她的眼睛。松林还在沙沙地响,就像砂纸摩擦她的耳膜。窗外的花园里,凭空钻出来一只黄金色大母猫。母猫叼着一只幼猫,那幼猫与她花色一模一样,但低垂着脑袋与四肢,眼看已是具僵硬的尸体。黄金大猫就那么叼着她孩子的尸体,径直走向总统大人的闺房,坐在窗口的烛光下,“哇哇”地哭嚎,每一声,都从玛莉卡胸口剜下一块血肉。

“她的头发,是金色的吗?”她冷不丁发问。

“什么?”拉达冈一头雾水。“你的脸色很差,你的声音也在抖,你是不是病了。”他走上来,伸手要摸玛莉卡额头。玛莉卡打落拉达冈的手,狠狠瞪他。

“都是你的错!”

“啊?”

“要不是你连和平离婚都不会,她也不会那样生气!她要是不生气,她就不会恨我!她要是不恨我,我的女儿也就不会死!”

“女儿?”拉达冈的视线落在茶几的烧杯上。“你有一个金发的儿子,还有对畸形的双胞胎,你跟葛孚雷,还有女儿?”他那平板的声线,无所谓的表情,每一件都刺痛玛莉卡的神经。她低吼了一声,连她本人也很意外,自己竟然能发出这样的声音,其中是愤怒,是不甘,是痛苦,是哀伤,她自己也说不清楚。玛莉卡握住这所有的感觉,对准拉达冈面门,狠狠给了他一记。拉达冈猝不及防,被揍得跪倒,他金眼圆睁,没有一秒钟迟疑,跳起来还以颜色。总统闺房之内,一时间金光大作,拳脚声不断,保镖守在门口,听着门内总统夫妻大打出手的声音,脊背发凉,无一人敢进入打断。只有那花园里的金色母猫,独自守着孩儿的尸体,还在一声接一声,嚎得肝肠寸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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