醉鲸

第24章.母女

“不可思议,不可理喻,难以置信!”米凯拉白皙纤细的胳膊抱在一起,手臂上的金环因用力而陷进皮肤里。近乎完美的黄金之子正在生气,他秀气的金眉纠结在一起,清澈的眼眸少有地传递出愠怒的意味。更加罕见的是,这怒火是冲他最疼爱的孪生妹妹,玛莲妮亚而去的。

周例会业已结束的当下,包括总统阁下玛莉卡在内的族人全部逗留在黄金议事厅内,全都是拜蒙受天赐的双子所赐。双子之中手脚灵活的那个,击伤保镖,不告而别,失踪两天一夜,为了找她,总统甚至派出了军队;而他们之中头脑灵活的那一个,则是导致加班现状的罪魁。

“哎呀呀,瞧瞧看呐,‘纯净的黄金’的外貌年幼,温柔多情,发起脾气来还是有总统阁下的影子嘛。咱们的安娜吓得水瓶也拿不稳啰。”正为葛德文斟水的女侍安娜听他这样讲,惊觉杯子里的矿泉水已经满到溢出杯口。年轻的女侍连忙道歉,掏出手绢擦拭桌面。“黄金”葛德文温和一笑,低声安慰:“放心好了,有我在,没人会责怪你。”

米凯拉本就以胸怀宽广闻名,被葛德文提醒,明白自己的怒火已令无辜者受累,顿感歉疚,抱起来的手臂垂落下来。他望向侍者,嗓音恢复平日柔软和煦的样子。“抱歉,是我的问题,你不必放在心上。”

接连被黄金家族的美男子安慰,年轻的安娜涨红了脸。她自觉失礼,擦拭好桌面,一躬到底,抱着水瓶退了下去。男人们目送她离去的婷婷背影,玛莲妮亚清了清嗓子,将话题拉回正轨。

“伤人是我不对,我接受批评。不过当时的情况……还有我们明明已经约定,不要让安保出现在我的同学和队友面前的,所以这次的事,我们各自负责。”说完玛莲妮亚按住桌面,米凯拉见她一副要溜之大吉的样子,惊讶得扬起眉毛。“最亲爱的妹妹,你打算结束会议?母亲还没有下结论呢。”

噢,母亲。交界地唯一的掌控者,理论上是除米凯拉外玛莲妮亚最亲近的人,实际上却是玛莲妮亚无法理解的存在,眼下她正半倚扶手,专心致志欣赏圆桌中央黄金树的金色纹饰。她金色的长发色泽有如丝绸,从她裸露的肩膀旁垂下,半掩她的眉眼,让她看起来神圣有如神祇。

金色的神祇不着痕迹地掀了掀嘴角,就在玛莲妮亚以为她要责备自己的时候,她又重新回到那种祷告似的出离状态,任由几名子女沉默对视。侍者穿梭在椅背后,给每个人的水杯斟水,皮鞋踩过地板,沉闷的沙沙声抓挠每个人的神经。

“母亲?”与兄妹交换过眼神后,最受宠爱的米凯拉试探询问。玛莉卡瞥了他一眼,冷淡的态度令玛莲妮亚心中惴惴。

“叫我做什么?让我管管她?好的,从今天起,玛莲妮亚禁足,不得擅自行动,到我身边来,做我的秘书,散会。”

“母亲,我什么时候可以走路?”小玛莲妮亚的手指扣着电动轮椅的摇杆。有了搭载电动马达的轮椅,她就能用仅剩的健康手指帮助自己移动,不再依赖他人。玛莲妮亚拨动摇杆,马达嗡嗡低鸣,载着残缺的女孩驶过缓坡,青草擦过她赤裸的双足,她强忍疼痛,将脚探出踏板。草叶凉爽,擦过脚趾间肿胀的皮肤,那感觉既疼痛,又真实,让女孩觉得自己是在真正地活着。

母亲坐在缓坡下的草地上,背对玛莲妮亚,夜色的长裙压伏青草。没有回应,没有转身,她似乎没有听闻到女孩卑微的愿望。今天不是早餐后,也不是下午茶时间,就连米凯拉也上学去了,留下患病在家的玛莲妮亚。玛莲妮亚搞不懂母亲为何召见自己,她夜色的背影让小小的玛莲妮亚心生敬畏。母亲像一头狮子,一头金色的狮子,凝望着灰蓝的天际线上缓缓上升的巨大满月。很久很久以前,玛莲妮亚就这样觉得了。在这一点上,异父兄长葛德文像她,他那位雄狮般的父亲也跟她相似,他们站在一起,就是真正的一家人。或许……也该把米凯拉算上。米凯拉金光闪闪,他是麦穗,是朝阳,是狮子的金鬃,是黄金树金色的血液,而玛莲妮亚,只是草地里一朵枯败的小红花罢了。

轮椅停在半枯的花茎前,玛莲妮亚鼓起勇气要再问一次,母亲忽然间开口,声音遥远得不像从眼前发出的。“因为你病了,我的孩子。”

“为什么我会生病?为什么我不能跟别的孩子一样?”

“因为你,是我的女儿。”

那是什么意思?玛莲妮亚还要再问。她张开嘴,剧烈的咳嗽先于话语涌出。腥甜味自身体深处冲上来,她痛苦地在轮椅上弯曲成一根红色的虾米,血沫喷出来,染红手指。母亲回过头望向她,像一头望着小红花的狮子。

长成的玛莲妮亚回过头,偷瞥身后。总统大人正在小憩,起码看上去是那样。她靠在椅子里,右手扶住额头,支撑柱脑袋,金丝般的长发只编了两束发辫,余下的发尾披散在皮椅靠背上,犹如一面金色的旗帜。

罗德尔的狮子未曾老去。

玛莲妮亚从官员手中接过报告,应承会为他安排,随后转入办公室,轻巧地带上门。她走向总统办公桌,自认脚步比猫还轻。当她把文件夹轻轻放在桌面上的时候,一道视线落在她脸上。

狮子醒了。或者她根本没睡。

玛莲妮亚心知肚明。一直以来,母亲的视线都如有实质。通过电视频道,卫星讯号认识她的人或许不清楚,但从小玛莲妮亚就觉得,母亲的视线中有一股力量,总是将人推向她想要的地方,不论当事人是否乐意。

“邮件都回复过了?”母亲金色的眼睛从她耷拉着的眼皮下方注视着玛莲妮亚。“都如您安排的,逐一回复了。里面没有重要消息。”明知道机密邮件不会发送到母亲交给自己打理的那个邮箱,玛莲妮亚还是补充了一句。母亲垂下视线,窝向椅子更深处,摆出大猫般的慵懒架势。玛莲妮亚看了一眼时钟,走向办公室内的餐车。餐盘内,水杯和药片早已准备妥当。白色的药片装在药盒内,跟玛莲妮亚日常服用的那些一样,固执地不肯从患者的生活中退却。玛莲妮亚将药盒递给母亲,服侍她服下。

“你在生我的气?”母亲轻巧地拈走白色药片丢进嘴里,冷不丁的问话跟她端走水杯的模样一样自然。

“我怎么敢。”玛莲妮亚猝不及防,递出药盒的手掌仍然摊开,心里话一不留神就溜了出去。糟糕。玛莲妮亚暗暗后悔。虽然母亲从未当面说过要她向葛德文,米凯拉看齐的话,但基本的城府在家族内部,属于必须具备的素质。要是米凯拉在就好了。当初就应该接受他的提议,拜托他跟母亲求情。玛莲妮亚金色的胞兄既讨人喜欢,又总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。

“多年以来,我悉心栽培你,你却生我的气。你知道有多少人反对你进入黄金议会厅吗?军政大会上所有人都否定你,只有我持相反意见。我说你年轻,有天赋,意志坚强,大有可为。而你呢,置我的好意于不顾,说什么你要体验‘正常’的生活,你想上大学,想玩体育,想结交朋友。呵,‘正常’。”母亲握着水杯,仰面一饮而尽,露出的下颌锋利又坚强。

“你告诉我,你究竟是想要‘正常’——也就是说,像你大哥的儿子们一样,过上注定远离总统山的生活,还是想彻底从我眼皮底下消失?你明不明白,整座总统山,只有我相信你,只有我站在你一边,只有我!你以为谁会希望你留在黄金议事厅里,是葛德文,还是米凯拉?”

“我明白。我不是傻瓜。”玛莲妮亚收回手,悄悄握起拳头。这点小动作逃不过母亲的眼睛,但她不能表现出在乎。玛莲妮亚坦荡与母亲对视。家族内部,逃避与母亲的视线交锋一直被视作懦弱和失败的表现,而玛莲妮亚痛恨失败。

“我没想过会失败。我从不知何为失败。我应该有一些余裕,您也认可我的余裕,所以才同意我的请求,不是吗?当初您登上家督之位,家族之内,也没有人支持您;家族之外,利耶尼亚虎视眈眈,但最后,是您夺取了总统山。作为女儿,我当然希望您能站在我一边,如果您没这个打算,即便无人支持,玛莲妮亚也不打算认输。”

两道金色的视线碰撞,它们彼此较量,要在角力中分出胜负。母亲斜睨着女儿,女儿不甘示弱,想要当面向母亲证明,自己比宣扬的还要强大。僵持之间,桌面上的手机响起来,是玛莉卡用来处理机密事物的那一部。手机嗡嗡震动,屏幕上显示出玛利喀斯的名字,玛莉卡抄起手机,视线仍然粘在玛莲妮亚脸上,不肯就此放过她。手机里面,玛利喀斯的声音沙沙地响着。玛莲妮亚听不清他的话,或许我应该离开,她心想。玛莲妮亚生来就不是做助理的料,也搞不清什么时候应该离开,给主人以掌控的自由。

母亲与玛利喀斯的通话还在继续,确切地说,是玛利喀斯单方面的汇报,母亲不时以鼻音回应。玛莲妮亚又站了一会儿,无聊的风拨动她的裙摆。落地窗外面,落叶离开树梢,被风托起,独自飘向远方,看上去是那么的不着边际,又是那样的自由自在。风儿摆弄的裙摆不断擦过玛莲妮亚的手指,她把指节捏出响声,终于承认自己呆得也挺无聊的。自从成为母亲的临时助理以来,她被禁止使用自己的手机,每天光是回复各部门发来的雪片般的邮件,都已经磨得大拇指起茧。玛莲妮亚朝母亲浅浅鞠躬,正打算离去,母亲却伸出手,指示她在面前的座位上坐下。

“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说了?一点不像你,是你的那个女朋友教你的?”

为什么忽然提起她?是谁出卖了我?母亲是何意图?想从我这诈出什么来?这就是口口声声支持我的人?况且电话还没挂断,玛利喀斯正听着呢!玛莲妮亚意识到此事绝不单纯,只可惜玛莲妮亚擅长的是冲锋,眨眼之间想出好几条对策的能力青睐的是米凯拉与菈妮那样的头脑。

“我能得到。我是玛莲妮亚,我想要的,都能用我的双手得到。”

面对玛莲妮亚讷讷的本性宣言,玛莉卡这一次笑得很温柔。“你的表情常常让我觉得,罗德尔这副担子对你来说,是不是太重了。”她挂掉电话,将手机翻过来按在小腹上,指腹抚摸手机背面的黄金之心标志。

她在审视我,跟以往大多数时候不同。迎着母亲的目光,玛莲妮亚感觉到了。又是那种感觉,母亲的视线好像透过自己,看着其他什么人。

“你原本是有一个姐姐的。”母亲在玛莲妮亚脸上搜寻。其实玛莲妮亚与她红发的父亲肖似,记事以来,还从来没有听说过,已故的父亲有其他的女儿。

“姐姐?她是谁的女儿?她也让您失望吗?”

母亲跟没听明白玛莲妮亚刻意的挑衅一样,握着手机跟她比划。“她要是还活着……她应该长得比你高吧,毕竟她另一半的血缘,身高相当惊人。”说着总统大人支撑起身体,视线越过玛莲妮亚头顶,隔着虚空,凝视她不存在的高挑女儿。“不知道她会长成什么样子。不管怎么说,肯定得像我吧。”明目张胆的陶醉罕见地霸占了总统大人美丽又凌厉的脸,玛莲妮亚张开嘴,忘记要闭上。

噢,您好,当代纳喀索斯。不能成为您的倒影,玛莲妮亚十分抱歉。

母亲看穿女儿眼中的冷淡,眨眼间便将难得袒露的憧憬收了回去。“退下吧。”她淡淡地说。总统椅转向电脑屏幕,修剪整齐的指甲轻点鼠标,打开玛利喀斯发送过来的监控录像。监视屏幕上,披散着醒目蓝卷发的女人走向装饰银杏叶的疗养院前台,身姿挺拔,步态潇洒,与她擦肩而过的人,没有一个,能高过她耳郭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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