醉鲸

第21章. 惊喜（3）

一

“我们跟丢了——吧。”轿车冲上老旧公路的缓坡，坡道尽头，道路陡然向下，延伸至广阔的湖边。心惊胆战了一路，芬雷早已明了队长是不懂得过路口减速为何物的那种司机。踩到底的油门令四个轮胎全部悬空，须臾之后结结实实砸在利耶尼亚区年久失修的坑洼老路上。芬雷被抛向空中，屁股离开座椅，险些咬到舌头。

这是芬雷第一次坐玛莲妮亚开的车。现在她终于明白，为什么美丽，聪慧，虚怀若谷的黄金之子米凯拉不让他的宝贝妹妹开车。他并非玛莲妮亚腹诽的那样保护欲作祟，而是为乘客，路人，以及司机本人的生命负责啊！她们追着玛利喀斯的悍马驶离罗德尔，进入烟波浩淼的利耶尼亚盆地，一路上不知全速冲过多少路口，超过了多少车辆。有好几次，芬雷都从后视镜里看到与她们擦肩而过的汽车里，司机把手从车窗里伸出来，大比中指。更令人担忧的是，借给她们钥匙的教练，面对即将纷至沓来的罚单通知，不知能否保住驾照。

“我们到利耶尼亚了。”芬雷说了句废话，望向紧握着方向盘的玛莲妮亚。她的队长此时眉头紧锁，面色凝重，褪去了平时那股不食人间烟火的茫然，更显得俊美有如天神。天神猛甩方向盘，汽车轮胎滑过路面，发出刺耳的尖叫，罗蕾塔的休旅车甩出一个夸张的弧度，芬雷感到汽车后轮已经骑在了路肩上，不由抓紧安全带。

视野里找不到黑色悍马的影子，灰白旧马路上黑色的车胎印也许是线索，更大的可能性是，在更早的时候，她们就跟丢了目标。“就是这里？”出发以来，车速首次慢下来。灰白的旧公路犹如一根受岁月侵蚀的老棉线，穿过红松拥簇的林地，蜿蜒伸向矗立在湖岸悬崖边的废弃工厂。沿着颠簸的老路向树林深处行驶，车辙印变得新鲜起来。除了悍马的宽轮胎，芬雷辨认出另外一组胎印。司机的驾驶风格和玛莲妮亚如出一辙，在水泥路上留下四道夸张的烧胎黑印。

“查下导航，给我那间工厂的名字。”驾驶座上的玛莲妮亚伸长脖子张望。无人修剪的松枝遮蔽道路，工厂的石棉瓦屋顶露出一个边角，其上爬满青藤。芬雷掏出手机，低头的瞬间，前方传来两声枪响。藏身林间的无数双翅膀被哗啦啦惊飞，芬雷神经倏地绷紧。她摸到口袋里的手枪，握住枪柄，因不知是否有勇气朝活人开枪而忐忑不安。

“别担心，有我在。”玛莲妮亚调转方向盘，将车开向林间。崎岖的道路令车身不断颠簸，芬雷抿紧嘴，握住枪。玛莲妮亚的存在让她并不觉得害怕，只是紧张得喉咙发紧。

“我们上吗？”汽车在山坡上停好。玛莲妮亚关掉油门和车灯。追逐了半日时光，天色已然暗了下来，日头不知何时隐于地平线下，余下青色的蓬松卷云，悠然滑过靛色的穹顶。松林的头顶，满月大得不真实。作为土生土长的罗德尔人，芬雷头一次发现，月亮上的暗斑原来是那样明显，让这枚天体看上去像是一个拥有银色轮廓的青色影子。

“再等等。”玛莲妮亚的声音很沉着，修长的手指却不安地摩挲着方向盘。悍马的引擎声先于它的车灯打破松海的沉寂。汽车由远及近，嗖地一下驶过山坡脚下的马路。那就是玛利喀斯的防弹悍马。玛利喀斯这个名字，不见于任何可以在政府网站上查到的官员，但芬雷从玛莲妮亚口中听到过很多次。关于他，最令人难以忘却的事情是，他是个狼人。在遇到玛莲妮亚以前，芬雷一直以为，狼人是个只存在于历史课本中的种族。然后就是玛利喀斯经手的事务。虽然玛莲妮亚曾经提及的必然只是他工作的冰山一角，但每一桩，都能让芬雷对电视机里描绘的罗德尔产生怀疑。

象征灾厄的影子。芬雷目送悍马的尾灯消失在松海尽头。枪声将不安转变为现实。他对蕾娜做了什么？还是对狄希……狄希是蕾娜的保镖对吧。从这个角度考虑，真正令人担忧的，另有其人才对。芬雷攥紧枪柄，不安让她的心潮湿而沉重，却出奇地冷静。

“他们走了。”芬雷低声提醒。玛莲妮亚点点头，将车开出松林。越接近废的厂房，道路就变得越是颠簸。汽车最后在一株半枯的老松树下停下，车灯照亮厂房生锈的铁网。铁网后面，蕾娜的野马停在那里。野马的引擎没有动静，直觉告诉芬雷，车里有人。

“我去看看，你等我。”玛莲妮亚深吸一口气，松开安全带。在她动身前，隔着她米色的防晒外套，芬雷看到她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。“手机。”她提醒玛莲妮亚。为了逃避行踪追查，玛莲妮亚的手机常年处于静音模式。她隔着外套口袋瞅了眼手机，正要开门，白光又在半透明的口袋里亮起。“一定是来找你的。”芬雷回望来路。松林静悄悄，风的手指晃动树影，蝙蝠群拍打翅膀，越过树梢，晒着月光朝湖边飞去。“负责保护你的，和玛利喀斯不是直接上下级关系吧？也许他们并不知道蕾娜的来路，能够帮得上忙也说不定。”

是这么一回事，总统府的门路，当然比车内两个大学生宽广得多。玛莲妮亚咬住下唇，稍加思索，最后还是把外套脱下来。“我不能冒险。你来开车，引开他们。”她摸出裤子口袋里的钱夹，从里面掏出一张金色磁卡。“被追上之后，把这个给他们看，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。”

看来蕾娜的背景，比想象的还要不简单。芬雷会意，解开安全带。“我会尽我所能。”“谢谢。”离开之前，玛莲妮亚倾身过来，环住芬雷的后背，结实地拥抱了她。

二

玛莲妮亚蹬住铁网，一举跃过铁网顶端的棘刺，稳稳落在地面上。休旅车碾压碎石的噪音在她身后迅速远去，满月悬于松林上方，工厂的废墟犹如魔怪出没的洞窟，巨大而深邃的眼洞瞪着玛莲妮亚。空气很快安静下来，湖风吹拂玛莲妮亚的红发，带走濡湿的热气。野马就停在工厂门口杂草丛生的空地上，引擎喑哑，有如恋人的口舌。玛莲妮亚心脏咚咚地跳着，脚步又快又急，落脚处却觉得虚浮无力，仿佛踩在云朵上。

从车尾后面看不出车内是否有人，转到车门边，只见车窗开了一半，透过月光，能隐约看见深蓝的织物堆在驾驶座位上。那堆织物一动不动，看不出下面是否有活物。童年的恶疾损害了玛莲妮亚的夜视能力，却让她的其他感觉在夜里越发的敏锐。现在她的感觉很不好，非常不好。

“蕾娜？”玛莲妮亚把手塞进车窗的缝隙里，想要打开车门。缝隙看起来不小，但玛莲妮亚三头肌的尺寸更让她苦恼。就在她尝试把胳膊硬塞进去，因疼痛而分神的一瞬间，车内无害的织物忽然间动了。玛莲妮亚甚至来不及应对，黑洞洞的业已探出窗口，对准她的额头。枪手持枪的胳膊还算稳定，只是面白如纸，喘息的呼吸声手锯般切割着玛莲妮亚的神经，梦境般的虚浮感觉倏地褪去。她感到自己精神起来，视线扫过蕾娜，同时发现她颤抖的嘴唇，和粘在脖子上的蓝色长发。“你受伤了。”玛莲妮亚睁大她的金眼睛。蕾娜发现是她，叹了一口气，举起来的胳膊骤然垮了下去。

蕾娜表现出虚弱，非比寻常。一时间，玛莲妮亚感觉不到车窗的压力，她的胳膊探进车内，车门打开的瞬间，腥甜味扑了出来。玛莲妮亚蹲在车门边，扶起蕾娜，想要查看她的伤势，引发一长串吸气声。

“伤到哪儿了。我送你去医院。”蕾娜左手捂着腹部，手指间反射出不详的光泽。玛莲妮亚心脏紧缩，探身想要打开汽车引擎，手腕被伸出的枪杆压住。

“人呢？你母亲的。”

还有力气用来阻止，看来伤势还在可控范围内。

“走了，我看他开车离开。”

“没有更多的埋伏？”

“有我在，谁敢！别说话，听我的！”

该死的女人，分明已经在发抖，还硬要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。蕾娜的韧性让玛莲妮亚生气。她不由分说打开车灯，把蕾娜抱到副驾驶座位上。整个过程中，蕾娜默不作声，只是玛莲妮亚几乎贴在她身上，还是准确捕捉到她牙缝里泄漏出的吸气声。

“手拿开。”车内灯光大亮，失去夜色的掩护，蕾娜只能抿紧嘴唇，修饰最后的窘迫。几分钟前用来隐藏身形的外套被玛莲妮亚扔到后备箱，眼下她的蓝色衬衣上，血迹覆盖整个下腹，将她的手背衬托得更加苍白。她受伤一定是在枪声前，被她团成一团，按压在伤口上的东西已经完全被鲜血浸透，血污渗进她的指甲里，里面的血液也已凝固。玛莲妮亚后悔早先过于谨慎，就算直接冲进来又能怎么样呢，大不了跟玛利喀斯打一架。

“我马上送你去医院。你有绷带吗？皮带也行，我帮你止血。”玛莲妮亚一面解开蕾娜的衬衣，一面问。纽扣开到蕾娜沾血的拇指上方，再无寸进，玛莲妮亚有心用力，又怕弄痛了她。她看着蕾娜，蕾娜也盯着她看，四目相对，血腥味逸散，空气渐渐凝固。

要吵架？挑这种时候？

“见血的你，跟平常完全不同。”

什么意思？我又不是猎犬。“不想跟你拌嘴。”玛莲妮亚回身打量后备箱。蕾娜的后备箱跟她的住所是完全相同的风格，乱糟糟地让人茫然。玛莲妮亚打开手机照明，伸向后备箱。跑车狭小的后备箱里，散落的工具，书籍，电脑充电器，皮夹克堆叠在一起。玛莲妮亚茫然无措，蕾娜倒好，偏偏这时候耍起性子来。

“我不去医院。”

“什么？”玛莲妮亚半跨在档把上，半个身子钻进后备箱里，翻得稀里哗啦。蕾娜不屑于解释，下达更加令人费解的命令：“去大蛇官邸。”

“好的，我马上带你去蹦迪。”玛莲妮亚翻找到红皮的急救箱，把它拖出来，心急火燎地打开，用里面的酒精喷雾给手消毒。“手拿开，我给你绑起来。会很疼，你要是忍不住叫出来，我不会告诉别人的。”玛莲妮亚展开绷带卷。蕾娜看她的视线十足冰凉，好在苍白的唇色让她的眼神失去了往日的杀伤力。并且正如蕾娜所说的，遇到刀枪这类事，玛莲妮亚就不再是足球运动员玛莲妮亚了。

玛莲妮亚，黄金的锋刃。出入军队的时候，母亲的将军们都这样称呼她。

“快点，你在流血！”玛莲妮亚拿出在军队里的架势。蕾娜瞥了她一眼，用她那惯有的冷淡眼神。“啊，小玛莲妮亚。”她靠向座椅后背，努力作出云淡风轻的样子，只有座椅下面的腿反常地绞在一起。“我原本并不打算让人看到我这副模样，既然你闯了进来，让我蒙羞，就得服从于我。我不允许你拒绝。”

“是是是，好好好。”玛莲妮亚摇下副驾驶座椅，拿着绷带，跨过档把，骑到座椅上。“手拿开。”她命令。蕾娜满脸的倔强，一双蓝眼睛怎么看都是在瞪她，好在双手诚实地打开了。玛莲妮亚没工夫跟她计较。她低头解开蕾娜的衬衫纽扣，用军队里的手法，一口气把一卷绷带全裹了上去。蕾娜受的是刀伤，伤口暴露的瞬间，玛莲妮亚已经明白。总算肠子没有流出来，要是真伤到内脏，她大概也没有闲情逸致摆她的上位者架势。玛莲妮亚用力勒紧绷带，血迹从层层绷带下面渗出来，痛楚钻透了蕾娜，让她不得不绷紧身体，玛莲妮亚凝望她牙关紧咬的样子，暗自希望自己没有低估她。

“听你的，去格密尔。但若你的情况恶化，或者拉卡德帮不上什么忙，接下来的事情，都得听我的。”玛莲妮亚在屁股上蹭掉满手滑腻，用沾有血污的手握住方向盘，用力踩下油门。